鹿鹿鹿小山

眼前是翻滚灼热的浓烟，流矢如湍急的江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，我瑟索地躲在风声的背后，眼睁睁地看着敌军中一个面带刀疤的彪形大汉，拉弓满弦，冷箭摩擦着空气尖啸而来，父亲的身影忽然一震。手中的长刀撑在地上，架起被箭矢贯穿的身体，鲜血四溅，他终还是倒了下去。怒吼的潮声响彻耳边，黑暗不可遏止地侵蚀过来，我的眼前一片模糊……

“爹！！！——”我惊叫着坐了起来，脸上又是彻骨的冰凉——距离父亲阵亡，已经过了很多很多个年头，这些年里，我每天都在练武，跟随主公南北征战，试图用敌人的鲜血掩埋我如洪水猛兽般可怕的记忆。但噩梦却依旧如影随形，不曾有一天停止对我的折磨。醒来时，空荡荡的房间里满是我惊恐的呼吸，我擦干眼泪，拿起匕首，将甘宁的名字深深刻在手背上，殷红的血，刺骨的痛，是那样明晰，它提醒我，不管付出任何代价，一定要杀掉这个男人。

我与你的第一次相见，是在军营中。那时你着一身嫣红，踏着阳春的东风而来。脸庞上满是纯真的笑意，如同一尘不染的梨花。你执起我的手，望着那处溃烂的伤痕，问为什么。我说，“宁”字的笔画太多了。你怅然：“人不能为仇恨而活。”

“那为什么而活？”我反问。

“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，比如吴郡的桃花，比如沙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，比如……一个喜欢的人。”

“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？”我下意识地追问。

你微笑摇头，又颌首不语。

世上最短的咒语，是一个人的名字。“尚香”，名如其人，清雅脱俗，暗香扑鼻。我不是一个文人，无法用优美的辞藻去赞美你，只能每天在练兵的时候，偷偷看着中军营帐前那抹跳跃的红，然后将你的名字，深深默念，藏在心里。

讨伐山贼的会宴上，我看不惯督官陈勤的盛气凌人，言语间冲撞了他，没想到，他竟走到我的面前，指着我的鼻尖辱骂我的父亲——我一生最重要的人。血气翻涌到头顶，我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，但突然我想到了你，想到你是孙吴的郡主，想到你说过，人不能为仇恨而活。已经抽出的利刃又回了鞘，泪水悄然划过面颊。他大笑，嚣张而丑陋。

漆黑的夜里，陈勤策马追上了我，一个耳光如同冰冷的铁板一样打在我的脸上，我的嘴角渗出鲜血。他高声嘲讽着：“我还当你很有血性，没想到不过是个缩头乌龟，懦夫父亲只能生出没种的儿子！”我再也承受不住，刀光所及之处，陈勤鲜血飞溅，坠马落地。

我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路狂奔，夜色却掩盖不了浓重的血腥。

“尚香，我杀了人，杀了一个自己人！”战场上的鲜血我早已司空见惯，但拔刀斩杀吴国官员却是从未有过。我盯着你沉静如秋水般的眼眸，向你痛心忏悔。

你小小的手握住我颤抖的肩膀：“公绩，这不怪你，是他逼人太甚，换作是我，我也会这么做的。”

“那你会认为我是叛徒吗？”

你轻轻按住我的嘴：“不要说出这么严重的词，你不是叛徒，是和你父亲一样的英雄，是个孝顺的儿子，你没有错。”

这番话让我无法把你当成是一个寻常的女子，你是多年来射进我心房的第一缕暖阳，我知道，在我害怕无助的时候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。

只是，在你的心里，我会有这样的位置吗？

将功折罪，得胜还朝。

我一身戎装，约你在桃花林相见，你翩然而至，恍若云间的仙子。

“公绩，欢迎你回来。”嫣然一笑，不逊盛放的桃花。

“尚香……”我想说些什么，却语塞。手掌轻轻触碰你的葱指，然后握住，你不情愿地抽离。是羞涩？还是根本不喜欢我。

一时间怅然。

你仍旧和我在一起，听江水潮起潮落，看天边坠下的红日。你说你最爱孙吴的景色，秀丽又不失大气，你会用生命去守护它。我想抱住你，然后对你说：“我也会。”然而我却明白，我们还没有近到那样的距离。

你爱上了弓马和读书，可每次我想提点你习武的时候，你总是客套地婉拒。你身上越来越重的书卷清香和儒雅气质，让我觉得你有点不像你。但你更像谁呢？熟悉而又陌生，不知在哪里曾经见过。

你斜倚窗棂，唇边是羞涩的浅笑，我多想那笑容与我有关。

“你有心上人了吗？”我第一次遮掩不住好奇，鼓起勇气问你。

你先是一惊，然后脸颊飞过红云，微微点头。

我没有追问，我怕听到不想知道的答案，我宁愿自欺其人地相信，你心上之人，是我。

我将水红色的蔷薇戴在你的鬓上，它和你的罗裙最为相称，我在你的眉间点上朱砂，你雪白的面庞泛起梨涡。你莞尔：“万夫不敌的凌将军，也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么？这妆容，好美。”

我凝神欣赏着你，女为悦己者容，我只愿你最美的一面，永远呈现在我一个人面前。

可当我看到你轻轻挽着陆议的手，面上带着未曾有过的幸福微笑之时，我才知道，自己的感情是多么卑微，一直以来傻傻的自作多情，是多可笑。

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文官，就这样从我身边夺走了你，又或者，你在认识我之前，就已经喜欢上了他，只是从来没想过要告诉我。我，是不是与你的爱情无关？

我曾经是那样在意你，你是父亲死后，唯一可以替代他的存在。为了你的一句话，我不再记恨甘宁，与他和平共处，同朝称臣。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，辗转不成寐之时，我只愿攀上你的围墙，偷偷与你说话。你的一颦一笑都让我沉迷其中，无法自拔，你的名字，是萦绕我心最短的咒语。酒入愁肠，相思百结，却也只能尽付东流水。

然而，不管是我，还是陆议，我们都输给了命运。

你到底逃不出东吴郡主的宿命，作为一个工具，嫁给了刘备。我作为你娘家的人，陪着送亲的队伍走完全程，看着刘备从花轿里接走了你。你的肩在微微颤抖，盖头下的你可是在流泪么？

我一拳打在陆议的脸上，问他为什么不做些什么。

他反问，如果是我，我能做些什么？

我想，如果是我，我会不顾一切，带你远走高飞。可惜，我没有那个资格，我从未在你心上占据半分的位置。若要远走高飞，你所希望的对象，一定不会是我。

不久后我听说，陆议的双眼流出了血泪，自你出嫁，他便更名陆逊。孙走为逊，此殇永念。我不知道，我和他，到底谁爱你多一些，也许是他吧。

只是，蝴蝶再奋力，也终是飞不过沧海……